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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每日一文】2015.7.8 普通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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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306
楼主
普通人
我住在北京。你们最爱的北京。全世界最嘈杂的城市。大城市。两千万常住人口。我和两千万人住在一起,脸贴脸,背靠背。每天深夜才出门,我是小偷、骗子、无耻混蛋。我觉得日子从没像现在这样爽。挥之不去的幸福,喝不尽的美酒,踏不穿的马路。这里是北京。只要你愿意出门,每天都会发生奇遇。通常我总是深夜才穿上衣服出门,比如像今天,月亮高悬,皎洁的不容许一点平凡,我知道命运在召唤我,奇迹在等待我,我必须出门。必须跑步出门。
起点是东直门,蜂巢剧场。
我猜你们中的十分之一来过这儿。这里杀死过许多位滥竽充数的剧作家。他们的戏平庸,庸俗,俗不可耐,打着国际戏剧邀演的旗帜招摇撞骗。我也曾是招摇撞骗军队中的一员,并且招摇的十分成功。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,我简直太了解那一套实验戏剧的虎皮之下黔驴技穷的把戏。彼得·布鲁克,安托南·阿尔托。最近在北京流行的是马丁·麦克多纳。永不过时的依然是莎士比亚。搞清了这一套,你就会发现这里头有许多空子可以钻。有一阵我甚至虚构了一个菲利普·迪克不存在的小说,告诉他们这是上世纪最伟大的遗珠,比《群鼠》不遑多让。然后在这儿,就是蜂巢,整整演了28个晚上。场场爆满。舞台监制在最后一场结束后的晚宴上握着我的手痛哭流涕,称他的艺术生命从此了无遗憾。看见了吧,只要这样,只有这样,他们才会认可你,尊称你为艺术家,而不是一个骗子,一个流氓,一个穿着阿玛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剽窃犯。我仅有的一件阿玛尼。但那又怎么样呢?我为自己虚构的作品曾在人们之间口耳相传感到骄傲。货真价实的骄傲,那不仅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徘徊的盛宴,还意味着它们全都免费。妈妈,15岁你让我从家里滚蛋时料到这一天了吗?哥哥,你在报纸上大捧臭脚的时候知道这究竟是谁写的吗?父亲,哦,父亲,你可以和你的二锅头继续在坟墓里安心呆着了。
出门向右转是毛里求斯大使馆,接着是最受北京人喜爱的德国大使馆,它的门前最干净,跑步时绝不用担心会踩到狗屎。然后是一连串欧盟成员国家。你从大使馆们的门前跑过,很难不产生一种想要征服世界的感觉。路的尽头是巴基斯坦,再向左拐就能到达尼日利亚。出入使馆的家伙们刻板、谨慎、无趣,还有一颗好在陌生国度舔舐危险的不安分的心。你以为《碟中谍》是拍给谁看的?年轻人,我劝你不要理会他们深夜的搭讪。如果一定要和他们交朋友,也最好不要同两个以上的人同时来往。曾经有一位爱尔兰大使馆的签证官朋友发出好奇的探寻目光,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来一次我们的聚会,和这些神秘的黄种人打成一片,结果他前脚走后脚就打了举报电话。
这不怪他。要是我刚二十岁出头,见到这副光景也得双腿发软。我们是谁?我们是小偷、骗子、无耻混蛋。我是谁?我是梦中传彩笔,只宣传昂贵的伟大社会主义国家。
当然了,你还可以选择另一条路。出门往南,然后就会来到这城市的右心房,工体北路向东一直延伸到团结湖。俱乐部,酒吧,私人会所,通宵营业的Page One。每天都有新来的年轻人在这里一掷千金,再怀抱一个女人或者满身呕吐物回家。这里有全北京最大的奔驰展销窗台。在车辆和人流间穿梭,空气里一片软玉温香,让人几乎想与人为善。你跑过这些美丽的年轻人,不能不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优越感。你知道是哪种优越感。
以前我总是选择这两条路中的一条跑,但是现在,我不这么跑。
我的目标是天安门。我的目标从来都是天安门。我将在东直门旋转一路往南,避开彻夜灯火辉煌的簋街,沿着二环,在建国门再次转向上长安街。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。我的目标是摧毁全世界。我是谁?我是行者孙爷爷。
0:14 2.5km
当你开始跑步,就会发现菲茨杰拉德的话是一派胡言。
“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,你记住,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,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。”
当你跑步,你会发现这是一派胡言。只要有腿,每个人都可以跑步,通过跑步,你就能获得所有的未来。你可以批评任何人。就像我现在批评你一样。就像我哥哥在报纸上——,哦不,他并没有批评我的资格。小的时候我们关系还不像现在这样,那时虽然我也很难跟他说得上话,但至少还不像现在这样必须通过报纸隔空对谈。小时候我甚至以为我们曾短暂地有过共同的目标。你的目标是什么?让观众感动,让所有的观众感动,让他们为我买单。我的意思是,为我们买单。现在,哦,现在。我知道他的目标很可能没有变,只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并没有批评我的资格这个事实。有能力让观众感动的话,谁会乐意当个批评家?哥哥,你得承认这一点,你得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,然后让自己活得开心点。
就像我这样开心。
啊,过去的那些美好的日子。刚刚跑过的东直门再次唤起了我的记忆,银座后头原先住着L。我的老朋友。我们曾经,册那,又是曾经。我们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。好到可以操同一个女人,并且当我发现他爱上了对方就立即拱手相让的程度。虽然我提醒过他:你是一个流氓,你不可能爱上什么人,也不会有谁爱上你。别开玩笑了,你到底在想什么?你和我是一种人,是这两千万人口中的败类,叛徒,无药可救的混账。你以为?那女人拎着水果和鲜花去看你就把你给打动了?这种情节我都不会在戏里编。等一下,你真的打定主意就要这样进入一种定制好的生活?
哦,天哪,生活。生活!
然后你就要开始上超市,选择当日新鲜蔬菜。然后你就要去健身馆,购买一年用不到五次的年卡。然后你就要去商店,商店!多么可怕的地方。推开门你就将沐浴在人工制造的香氛中。深吸一口气,你立刻会被麻醉。一层是你妻子的梦想,二层是你暂时的股票盈利市场,顶层是你们全家消费好莱坞意识形态的天堂。然后你就要购买全套的实木家具,叫不上名字的绿植,62寸最新液晶大彩电。壁挂式。你会竭尽全力让自己住进铺着地毯的房间,等一下,你妻子还想要一个浴缸,等一下,你自己还要为选择虎牌还是象印的电饭煲犯难。这就是你渴望的生活,哈?兄弟,哥们,老伙计。坐下来,再喝一杯。你戒得了自己,你戒得了LSD吗?
东直门,命运的分叉口。向北你会到达百老汇MOMA,那里有库布里克书店,每周都有一堆社交表演艺术家在那里安静地演讲。向西是欺骗世界人民的美食天堂,没有掩人耳目的辣椒味道几乎一个样。哪怕是这个点,二环的车辆依然琳琅满目。我跑过保利剧院,继续往南。L,我继续往南。
过了三个月,我收到L的结婚请柬,还在犹豫要不要去目睹这场悲剧,就收到了L未婚妻(一个可笑的称呼)的短信。她显然觉得我的到场会让在座的大家都有那么点儿,尴尬。“况且你根本就没有合适参加婚礼的衣服。你是不是该买点衣服了?最近优衣库在限时特优。”“我有阿玛尼。”“你只有那一件阿玛尼。”这之后的两年我再也没见过L。他彻底的从我们这群人中消失了,沦为了一个,普通人。每天下班挤地铁回通州的上班族,月供六千五,每周花一天照料妻子和狗,正计划要一个孩子。最好是男孩。
但我相信你会回来的。兄弟,哥们,老伙计。坐下来,再喝一杯。你戒得了LSD,你戒得了快乐吗?
0:29 5km
我或许不该沿着最不适合跑步的地方跑步。吸食夜晚残余的汽车尾气,为净化祖国母亲首都阿姨贡献一份0.005μm的力量。朋友,我知道你的建议,你建议我在东四十条那里就转弯,沿着东四十条跑到张自忠路,然后顺着北沿河大街这么跑下来。这一路的风景会好很多。哪怕是从美术馆后街那里顺下来也好啊。那里有三联书店,自从也改为24小时营业之后,——看看吧,你们最爱的北京只有书店是24小时营业的,这是不是足以让你们爱得发狂?至少表现得爱得发狂。我说到哪儿了?对,也改为24小时营业之后,营业额就直线下降。我是说,你在中途还可以进去逛逛。而且它的对面就是,册那,竟然也是24小时营业的小陕娃。曾经叫黄河水,现在叫小陕娃。招牌是陕西老字号biangbiang面和北京老字号北冰洋。以前下半夜的时候,D总是会带我们来这儿。
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没法按照你建议的路线去跑。很多年前我刚来北京的时候,D就是这么带我走的,L也在,还有其他几个我已经想不起来的人。毫无疑问,当时我们都很年轻。“从天安门往北,进入故宫。约2到4小时后,穿过故宫。来到景山后街。这时先不用去爬景山,而是顺着故宫外的护城河,走到故宫的角楼位置。那么你将会看到——”
糖。
我不知道你们后来为什么会讨厌D。是,我承认,他身上确实有一些让人不舒服的毛病。可是你们谁又没有呢?虚伪,自私,暴躁,偏执,自我中心,病态的完美主义。我承认,D身上确实有这些毛病。包括严重的表演型人格障碍。这总比我刚来北京试着在一家公司上班时,那位处女座上司要强。D嘛,无非是话多了一些,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可信。但谁又让你信了?哦,至少有一件事我能够证实。有回他一如既往地说起前天夜里带回的姑娘,他说,我压根就不想上她,你知道她怎么干的吗?她说她房间里有蚊子,找我要药水,说是被咬了好几个包。我问她哪里被咬了,她说,眼睛。说完就把眼睛闭上了。你说这让我怎么办?只好亲了嘛。哈哈,房间的气温是10°,她说房间里有蚊子。
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的话。
当时我们在蓬蒿剧场门口的小巷子里,东棉花胡同35号,我们抽的是最新的柴油机,但你们还不满意,你们说还是极光和黑寡妇比较爽。你们其中的一位打断了D,不耐烦地问,下一批货什么时候才到。D没听见,闭着眼睛依然沉浸在前一晚。我看着D,突然清醒了起来,前一晚我就在他家,这一幕货真价实发生在我眼前。那个姑娘,我记得是深黑色短发。只是没人相信D的话。当时蓬蒿正在排我的《包夜指南》,最后一场。再有十分钟我就得回到那个12平米的剧场中央接受,呃,我记得应该是鲜花。哥们,你还回得去吗?
回得去。怎么会回不去呢?
那我问你,这个戏的主体意识在哪?
啊?
(请下一个观众提问。)
戏的男主角为什么要自杀?
额。
(请下一个观众提问。)
舞台上这块布的作用有什么其他深意吗?
嗯?
(请下一个观众提问。)
我注意到你的台词每隔九句就会出现一个“唔”,为什么?
唔。
(请下一个观众提问。)
你对你哥哥的评论怎么看?
……
(请下一个……不好意思,没有下一个了。)
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?(抢道)哦,我知道了,你一定觉得我们都是傻逼。
不不不,您太谦虚了。
“欣赏完故宫角楼后,过街往北,咱们就来到了景山。花上两块钱购买一张成人门票后,就来到了景山脚下。有学生证的朋友现在可以拿出来准备了。便宜一块钱。别看一块钱小,别嫌一块钱少。拿好这一块钱,到了歪脖子树下,大家可以拜一拜。手里有硬币的朋友,可以扔在树下。这颗树上,吊死了咱们汉族最后一位皇帝。”
你们得承认,没有D,那些日子我们会少了很多快乐。哪怕现在你们全都离开了他。就像你们之后也会离开我。也许你们早就离开了我。朝阳门到了,朝阳门。听说最近流行的是粉库什,那玩意儿劲够大,保证一夜回不了家。你们还记得那天晚上吗?就是蓬蒿剧场的那个晚上。据说是我哥哥把我送回了家。后来你们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。你还有哥哥?嗯。他看起来和你很不一样啊。嗯。他是你亲哥哥?嗯。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人。嗯。你说呢?D。
“拜完这颗歪脖子树后,咱们继续往上爬。约3分钟后,咱们抵达北京城内最高峰,景山顶。海拔高达43米!来,大家跟我一起向南看。登上了这43米,你就能看到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的权力核心,也就是刚刚我们经过的,故宫的全貌。您再顺着我手的方向往西看。看到一片水了么?那不是湖,那是最神秘的海。”
中南海。
0:56 10km
“加油!”
又有迎面来的人对我说这句话了。这是我跑步以来听到最多的台词。幸好这是下半夜,不然我一定回敬过去,“闭嘴,傻逼!”有时候你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。他们把跑步当什么了?一种城市新兴贵族的生活方式?积极改变人生的有效策略?无副作用调节大脑多巴胺的手段?还是看多了他妈的村上春树?加油。除了跑步的时候没人跟我说这句话。你也一样,妈妈。
还记得5岁的时候你带我去看医生的事情吗?
“不可能,他的智商怎么会只有113?!”
“呃,已经测试很多遍了,应该就是这个结果。”
“你是告诉我我的儿子是个弱智?!”
“女士……”
“我要求再测一遍。”
“女士,这就是普通人的智力。还是普通人中中等偏上的……”
“不,”你严肃地看着那个医生,很认真地告诉他,“这是弱智。”
如果你没有问出那句话,他还不会那么尴尬。
“不然的话,你告诉我,你的分数是多少?”
他脸上的汗折射出大脑反射弧的回路。“我没做过这个。”
你盯着他看了几秒。“好吧。”
他放松了下来。“也许你应该……”
“做亲子鉴定的地方在几楼?”
结果出来了。毫无疑问,我是您的孩子。我也放松了下来。还能是谁的呢?
然后那年夏天的一次晚饭后,您牵着我和哥哥一起去公园。杏花公园。每年夏天那里都会举办报社的“读者日”活动。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活动。因为我每天都要看报纸,一个字也不漏。如果住在爷爷家,他会提前把报纸偷偷过滤一遍,剔除那些犯罪新闻,特别是描述强奸案的那些。“读者日”就像一个把平面铅字立体化的活动,那是一种置身赛博朋克世界的感觉。难以言传。总之,那一天晚饭后,您拉着我和哥哥又来到了杏花公园。哥哥很快走到了前面,你叫了他一声,他置若罔闻,观察树上的蛛网,像往常一样沉浸在某种我只能称之为禅定的世界里。你满意点点头,就是在那时,我听到您轻轻说了那句话。你不是我的孩子。什么?你没有低头,看着哥哥(挂着神秘的笑容),又说了一遍。你不是我的孩子。
我不明白。
要到后来,14岁,我才头一次听说阿斯伯格综合症这个词。那时我已经上了校长的黑名单,而你也拒绝出席任何和我有关的学校活动。哪怕是校长亲自打电话让“这小孩的父母今天必须来一趟”,你也会不屑地让我先去搞搞清楚,“他在韦克斯勒测量量表里的分数是多少”。你可能从来都没想过这世上99%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去做什么韦克斯勒测量量表。任何测量量表。你没有来,你当然不会来。天完全黑了下去。校长吃完了晚饭回来,“小子,你还是拒绝打电话回家?”
然后他掏出一份便当给我。“把这吃了,咱们继续耗。”于是我掏出一本画册开始吃饭。“你看的是什么书?”我把画册合上给他看。“哦。”他打开一份报纸,过了一会儿,“你一个初中生,是不是该看点带字的东西了?”
“这有字啊。”
“在哪?”
“喏,作者姓名,陈,志,勇。”
“不容易,竟然都念对了。”
“可惜语文不考这个。”
我和校长关灯走出来的时候,你也正好从最后一间亮灯的教室走出来。当时我叫了你。哦,你听不见,我知道你听不见,你当然听不见了。你是天才,理应对世界置若罔闻。所以我已经同时快步走上去拉住你,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我和校长挥手拜拜。“你俩不是一个班的吧?”“呃,他是我哥哥。”校长脸上那副表情我十分熟悉。这么多年了,现在我再次说出你是我哥哥的事情时,人们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模一样。只是那代表了完全不同的含义。你认为呢?哥哥。
你平静地往公交车站走去,那一晚我们都留得太晚了。最后一班公车五分钟前已经开走了。你没有钱,我也没有钱。我们只好一起走回家。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。你走在前面,我试图跟上你,但是总被你甩开。你并没有要故意这么做,我知道是一些别的东西在阻止我们保持在同一个节奏上。一些神秘的什么。比如说,我的随身听里正在播放的《海阔天空》。你突然开了口。
“你知道她其实是有阿斯伯格综合症吧?”
“什么?”我把耳机取下来。
“阿斯伯格综合症。”
“啥?”
“ISBN9787301242827,你去图书馆就知道了。”
“哦。”我把耳机又塞回去。
“你知道我也有阿斯伯格综合症吧?”
“什么?”我把耳机又取下来。
“我也有,阿斯伯格综合症。”你看着我,仿佛在看一只蚂蚁。
“哦。”我准备再次把耳机塞回去,然后想起来,“那我有吗?”
“嗯?”
“你说的这个什么什么症,我有吗?”
你转过头去。我们没再说话,你陷入你的阿斯伯格综合症,我陷入Beyond。
然后我知道从学校走回家只要花上一小时四十分钟。
1:57 20km
如果你骑车的话,一定不能错过长安街东单外的地下通道。但是选择跑步,这一段体验起来就没那么爽。像一个拉长了的高潮体验,稀释之后,就会出戏而感觉荒唐。是这样,当你的速度仰仗的不是自行车而只是一双穿了五年的跑鞋,后脚跟已经摩擦出不良跑姿的形状,那你就会结结实实地觉得这一切真是荒唐。然而我想说的是通道。不同的药物会打开大脑的不同通道。“每一种药物,都是一种社交工具。它的作用就是打开一条尘封的通道,把不同的人装进去,然后让你们经历一段共同体验。”
提出药物社交工具理论的是W,当时我们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抄手店,依然是下半夜,旁边桌四五个留着狂野长发的彪形大汉带着裸背姑娘,一看就是玩金属的乐队刚下班。“我们是玩乐队的,有空来看演出。”找D借了烟之后,其中一位塞了张宣传单给他。“我知道,我们也是玩乐队的。”D嬉皮笑脸地坐回来,他们很惊讶,我们确实穿得比较像,怎么说呢,普通人。但D说的也不对,事实上只有Z是搞音乐的,我刚从一家公司辞职,W正在美国东北部某个小城念药理学大二,三天前才回来度春假。
我和这群人几乎是刚刚认识,正神游天外,研究旁边姑娘背上的纹身图案。“你有阿斯伯格综合症?”W突然盯着我问。“啊?”“阿斯伯格综合症,就是一种……”“我知道那是什么。”“这么说你有?”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“你一直在吃糖。”“呃,有吗?”
我面前铺了一桌糖纸。
“你再说一遍,那个什么症。”D把整个身子转过去对着W,但她还是看着我,“我不知道。”D提高音量催促道。“哎,我一直以为你爱吃糖是你喜欢吃糖呢。”他等不到W的回答,又转了回来。
“你说对了。”
“啥?”
“我没有阿斯伯格综合症,我爱吃糖,就是因为我喜欢吃糖。”
“那你还真是爱吃糖呢。”W说。
我假装没听出W的言外之意,实际上,很可能也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。
“哎,是啊,哥们,我也觉得,你这也太爱吃了吧。”
“所以我们还要不要做这个实验了?”Z不耐烦地说。
“做,现在就做。这不是正听权威人士的事前指导么。走,一起吧?”D还在试图说服我。
“我……吃糖。”我又剥开了一颗透明水果硬糖。橘子味。
ISBN9787301242827,《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》。“……局限的兴趣和重复、刻板的活动方式。患者常常有某些特殊的爱好和收藏,如记忆火车时刻表、记录彩票获奖号码、收藏电话卡、嗜糖。”
嗜糖。
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了吧?哥哥。那次我去你的公寓看你,穿着刚买的阿玛尼。我走在阳光下,感觉自己簇新的发亮。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。这种感觉你一定早有体会。没错,我就是打算去嘲笑你的。台词我都想好了。“票卖得还不错。对了,你新书啥时候出?呃,我意思是你的第一本书。”
怎么样?当然了,我知道我穿随便一件什么衣服都可以,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认出这是阿玛尼。但我坚持要这么做。电梯吱吱呀呀把我送到12层,门铃是坏的,你穿着汗衫,房间里脱落的墙皮均匀铺在地上。我简直要笑出声来。你过得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。那一年你在学校文艺汇演里排演的话剧成了一个笑话,我就知道你早晚会过成现在这样。谁让校长征询撰写台本的人选时你突然举了手?失败让你的人生完全转了向,否则你现在早已在数学领域闪闪发光。“一个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明星学者。”
这个头衔听起来怎么样?
是不是比现在这个“一生贫困潦倒的戏剧评论家”要好多了?我知道这听起来其实像是,“一个才华横溢却在死后才被挖掘出来的天才”。我还知道,你其实并不在意。你为我开了门,我们还没来得及交谈,你就重新回到桌前坐下,继续书写你那些伟大的评论文章。我站在你狭小的屋子里,说实话,那里简直像个垃圾堆,堆满了书和废纸的苦海,我的博洛尼亚手工定制皮鞋折射不出一丝光彩。我的成功在你的阿斯伯格综合症面前毫无价值可言。
你的失败在你的置若罔闻之下反倒显得像一种破釜沉舟式的成功。而我依然是那个智力测验得分113——也许正因为此才赚到了钱,穿上了漂亮衣服,现在却站在你背后无所适从的,一颗舞台上冉冉升起的新星,报纸上的评论阻止不了蠢货们来为我的戏叫好,一个普通人,添置愈多的成功就会愈快被浩瀚的历史遗忘。而你的成功不需要走进历史,只需要走进你自己。
也许对你而言,也并没有成功和失败的区别。我编造了无数个理由解释为什么我爱吃糖。我想你是知道的吧。那一天校长告诉我我可以试着把画册书编成舞台剧,因为他发现我对编织情节着实有一些才能,并打算推荐我来排演接下来校园文艺汇演的话剧,你恰好从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门口经过校长室,你一定听到了吧?我抬头看到你刚刚走过,并试图喊了你一声,你依然没有理我。但你一定听到了吧?所以你才在后来举了手。
从那以后我开始嗜糖。
3:11 30km
我还是应该来谈一谈跑步。如果我嗜糖,我就不应该跑步。一个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应该在运动方面显得笨拙。但那一晚我不得不跑。那一晚D、W和Z彻底High了,砸了王府井一家卖摇头玩具的店铺,他们要进去和玩具们一起摇摆。警报响起来的时候我们没命似地逃离那里,一路狂奔,跑到了天安门,他们三个瘫倒在地上,白昼似的路灯照亮长安街。我很好奇,此时他们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?D咧嘴一笑,伸出胳膊,手心里还躺着两颗药丸。
“想知道吗?”
我拿起了其中一颗。
“别再吃糖了。”
那之后我迎来了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。我突然发现世界不只是理性、公平、正义和智力构成的。我不再需要假装嗜糖或者运动障碍、不和人交流,我也不用再定期去看牙医——,操,你知道吗,我竟然去念了数学系,而你填了文学系,志愿单公布的时候,还记得他们反复确认我们不是把各自名字写串了那副滑稽的样子吗?
妈妈很生气。妈妈生气的不是发现我跟你越来越像,她知道我模仿不来真正属于你的东西。她生气的也不是你竟然出人意表的降尊纡贵去念什么鬼文学系。她生气的是世界不该是这样运转的,真理只有一个,事实就是事实,你的使命就是搞数学,而我,我做什么并不重要。
但我还是回到了使命的轨道上。念数学系的那几年我假意逢迎,我知道就算每学期都是全A也不会让我成为像你这样的人,因为我的努力全是假意逢迎,而你在文学系糟糕的境遇也不会损害你冷冰冰的魅力。我听说有不少女人为你动心。我们的生活轨迹极为相似,不参加运动会,不和人来往,不对爱情抱有任何渴望,不做普通人的榜样。当我嗜糖,我就知道我不应该跑步。
但我还是回到了使命的轨道上。我的四肢强健发达,跑起来像风,皮肤呈现健康的光泽,而大脑则在不同的通道开合,闪烁五彩斑斓的花火。多么的开心,我不用再伪装自己是你们庞大的病态家族的一员,身上流着无法成为普通人的血液。无数个晚上我们都是这么的开心。夏天过去,W回到美国,Z开始全国巡回演奏,而D,D始终和我们在一起。
也许我应该让你和W见见面,认识一下,你很可能会对这个姑娘感兴趣。因为她和你一样,对大部分事情都不感兴趣。我真应该这么办,在W的死讯传来之前。那样的话也许你还能够救她。你会吗?你没有救我,但你可能会救她。因为她和你一样,也差不多是个天才。
除非你是在骗我。
“我骗了你。”
“什么?”当时我正蹲在你家地上,歪着头看着其中一堆书,打算问问你这房间里的这么多书,你是不是都看过。你拿起一张诊断单给我。
听力障碍?
“这几年越来越严重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听不见。所以……”你拿出一叠戏票,都是第一排的,“这些给你吧,我不用再去看了。第一排也快听不见了。”
我不解。我非常不解。我看着你那张和我相似的脸,你老了。你比我显得老多了。这下别人更看不出来我们是兄弟了。
“怎么?”
“先天的。”
“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?”你听不见。
“妈妈一直没发现,她以为我是阿斯伯格综合症。”
“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?”你听不见。
你喝了口水。
“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你还是听不见。但你看懂了我的眼神。
“后来我自己发现了,大概是高中。还记得那个舞台剧吧?”
我点点头。
“一场灾难。”你竟然笑了。“因为我听不见。”
“那你也没听见我和校长……”我把话咽了回去。
“什么?你大点声。”
“没什么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是傻逼!”
“再大点声。”
“我是傻逼!”
你愣了。
“虽然你写的话剧很糟糕,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行,”你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,“对了,你有没有想过继续搞数学?虽然你没什么天分,但是回原来那个金融公司……”
除非你是在骗我。
4:38 40km
快到终点了。完成这42公里,我朝着重生的希望就又多摆脱了0.3g。
W死后你们都开始害怕D。我不明白。我们都是一样的垃圾,应该害怕的是自己不是吗。你们应该开始每天早上害怕照镜子,看见自己的眼眶深陷,脸色发黄。你们应该开始担心自己不敢暴露于阳光,闭上眼睛都是幻象。但L离开的时候,你们还是逞强嘲笑他是怂货,胆小鬼,玩不起的Loser。实际上我知道你们中的几位已经开始偷偷去戒毒所。我在报纸上看到Z在一场演奏会中发生了严重的错误。我们彼此都渐渐失去了联系。只是偶尔碰见还是活在想象的共同体里。我们是谁?小偷、骗子、无耻混蛋。化学合成品的奴役犯。
我是谁?
D、W、L、Z还有其他人,他们一个个突然冒了出来,跳到了我面前。“醒一醒。”他们摇醒我。我睁开眼睛,我们正一起围坐在北池子大街的某颗云杉树下。“怎么样?降落了吗?”D问。我抬头看看天空,月亮高悬。巨大的树影若隐若现。一丝风也没有。他们全都满身大汗,湿透了衣服。我也是。“你刚刚体验到了什么?”
我想了一会儿。“我在跑步。”
“啥?”
“跑马拉松。42.125公里。已经快跑完了。终点就在前面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我还想起了一个故事。”
“什么故事?”
一百多年前,城里有一位作家。城里只有这一个作家。那时不像现在,那时人们生活很慢,热衷于听故事,主持盛大的葬礼,接待流浪汉。有一个男孩,他对听故事更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。每天黄昏,帮母亲卖完盐,他都会踢踏着鞋子,兜兜转转来到作家的家里。“今天有什么故事?”他问。“哦,今天没有故事。”作家坐在火炉前,炉子是熄的。“为什么?每天都有故事,今天为什么没有?”“因为,你看火炉,瞧见没,没有柴火了。”“没有柴火就没有故事?”“没有柴火就没有故事。”“这还不容易?”男孩跳了起来,“我去给您弄点儿柴火。”男孩披上斗篷,蹦跳着出门去,“等我啊,一会儿我就回来!”
但是男孩从来没有捡过柴火。父母从来没有告诉他应该上哪儿去捡柴火。于是他向着城外走去,走向森林,越走越深。嘿,果然捡到了一些湿冷的木柴。但他还想让作家高兴高兴,以便写出更好的故事。于是他又向深处走,然后遇到了神。神问,“你在干什么?”“捡柴火。”“为什么要捡柴火。”“为了让那个作家写故事。”神想了一会儿,说,“其实他不是一个作家。”“那他是谁?”“他就是你。”男孩睁大了眼睛,“不可能。”神指着北方,说,“不信的话,你往这个方向走,很快你就会遇到他。”
男孩迷惑不解,还是按照神的指示向北方走去了。他走了很远,也没有遇到作家。反而遇到了一列士兵,城外正发生战争,缺兵少粮。他们立刻把男孩抓走了,补充了自己的队伍。男孩不得不打了三年仗。他很快地长大了。战争结束,他生活的那个小城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。他只得在各个地方辗转流浪,寻寻觅觅。每当有人问他在寻找什么,他总是说,“我在找一个作家,他欠我一个故事。”他一直没找到作家,反倒找到一位美丽的姑娘。他们结了婚,生了两个孩子。可是很不幸,另一场战争又开始了。他的妻子死了,两个孩子一个失踪了,另一个失去了一条腿。他觉得很痛苦,因为没有钱给躺在床上的小女儿买吗啡。这时候,他的女儿对他说,“嘿,父亲,您能给我说一个故事吗?”
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故事,也早已把童年的事情忘了。这时,为了减轻女儿的痛苦,他不得不开始说故事。开口之前他本觉得无话可说,可神奇的是,当他一开口,故事就源源不断从他嘴里冒出。他想起来这都是他小时候从作家那里听来的故事。他说的最后一个故事,是他自己的故事。他开始说有一个小男孩怎么怎么爱听故事……他的小女儿慢慢地睡着了,睡着之前,她说,“父亲,您真是一个好作家。”他的女儿挂着安详的笑容死去。
他怅然若失,但不怨恨作家,也不怨恨神。他回到地图上那个消失的地方,那片森林还在。他开辟出一块空地,给自己造了一间屋子。然后长久地住在里面。他这里唯一的居民,也是唯一的作家。
除了W,没人把这个故事听到最后。
“这是谁写的?”
"一个,”我想了想,“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。”
“真是个好故事。”
我站了起来,“现在,我要继续跑了。”
W朝我摆摆手。L、D、Z和其他人,都朝我摆摆手。“加油。”
“闭嘴,傻逼!”
于是我再次跑在了这条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宽阔的马路上,感到内啡肽像可卡因一般占据了全身,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挂着睥睨众生的微笑,我宽大的T恤被风吹得扩开来,影子投射在地上。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英雄,一个蝙蝠侠。一个和两千万普通人一起,住在北京的蝙蝠侠。
这篇文章写的有点电影的风格,一路看一下,有种美国片的即视感,大家可以仔细的看一下,一天一篇,20分钟,享受下文字给你带来的魅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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