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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子观音
舅妈长得很精彩。
三十多岁的人,唇红齿白,皮肤嫩得能滴出水来,一阵风似地走过,带走一片人火辣辣的目光。
舅舅生性风流,花花事就没断了,舅妈根本没上过心:“猫偷腥还不是正常的,玩够了还是得回家。”每当舅舅带着那几乎被折腾地散了架的身体狼狈回家,舅妈就当没看见,该喂鸡食喂鸡食,该打猪草打猪草。小腰扭得风摆柳似的,看得舅舅的火一阵阵地往下蹿。结果身体是真散架了。
舅妈原先在村头卫生所给人接生,谁家的媳妇肚子大了,那第一件事就是领着全家敲舅妈的门,大包小包地送过来,拜托的话成筐讲。那时候农村妇女的生育和现在不一样,生子和进阎王殿就隔了一层纸,回得来回不来就得看接生婆的本事了。
会接生的也不光我舅妈一个,比如住在老槐树底下的李媒婆,接生经验丰富。但脸上长着一颗醒目的瘤子,看得人心里直哆嗦。阳光一好,她就喜欢捧着自己的脚底板使劲抠,一层一层跟蛇蜕皮似的,本来想找她接生的人见到这一幕也喉头发紧。
谁家孩子不愿意生下来的第一眼见到的是个美人胚子,按老话说:这样孩子才能长得顺。舅妈接生的时候声音轻柔,手下却一点不慢,柔嫩的声音像镇定剂将一个个孕妇紧张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,利落的身手减少了无畏的等待与痛苦。生了儿子,她必定出来报喜:“恭喜了,是个大胖小子。”若是个不带把的,舅妈也满面笑容:“生了个贴心小棉袄啊,招财宝!”
舅妈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将村子里所有妇女的接生权揽到自己手里,从东头到西头,从田间到产房,她的身姿迎风招展,盛开在男性隐秘蓬勃的欲望里,绽放在自己飘飘然的事业上。李媒婆落寞地在柳树下一层层地蜕皮,嘴里一直在嘟囔:“真他妈地怪,都喜欢让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接生。”
舅妈没生养过,具体原因不明,到底是舅舅风流过头还是舅妈不愿,这样的猜测顽强地生长在各种闲谈里,却一直得不到任何证实。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舅舅太过风流,造孽过深。
舅舅风流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莫过于那次被人堵在被窝里。
堵他的不是别人,正是舅妈。那一次,是李二炮的媳妇难产,一般这种情况都需要一个多小时,孕妇精疲力竭,舅妈也拼尽全力才能母子平安。事情寸就寸在这里,虽说是难产,但有惊无险,孩子还算顺利地下来。舅妈回来时还特地带了舅舅最喜欢喝的酒,推开门,两条白花花的蛇纠缠在一起,舅妈斜睨着床上的一团:“别着急,别着急,现在着急容易阳痿,这点我比你懂!”
这样的细节我们之所以知道,是因为舅舅确实把事闹大了。因为他搞的是村长的媳妇,更重要的是村长媳妇当时还怀着孕。
村长就是“土皇帝”,敢在他头上动土,后果可想而知。村委会上,村长一点也不避讳:“你睡了我媳妇,我就要睡你媳妇。”眼神邪气而凛冽,放肆地打量着舅妈。
这件事情不了了之,不了了之的主要原因是风向变了。计划生育的口子越扎越紧,女性生育过一个的,不断地号召他们结扎。而真正系统地到镇里学过结扎的只有舅妈一个,不用也得用,村长这回是吃了个蒙头亏。
“一人超生,全村结扎。”“一胎上环,二胎结扎,超生又扎又罚。”
在这样的硝烟漫地的口号里,舅妈就是个消防队员,不断地号召,恐吓,威胁,诱惑,软硬兼施,胡萝卜带大棒。
舅妈还是被人称为”送子观音”,讽刺之义,不言自明。
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。
能结扎就能放。
舅妈绝就绝在这里,一双眼睛毒辣辣的,谁放了,谁没有放,看着她们走路她就能知道。
小时候的我跟屁虫似的粘着她,那些妇女在舅妈面前战战兢兢,头都不敢抬起来,但眼神里的怨毒能吃人。
李媒婆不断散风:“做这种事,怪不得断子绝孙,什么都生不出来。”
我问舅妈:“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
“你一个男生老好奇女的事?干什么?”
“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
“你长大了你就懂了。”
那个时候就特别向往长大,可惜,长大的过程太过缓慢,缓慢得让我知道了背后的秘密。
舅妈把头胎是女孩的家庭名单列出来,与她们对视的时候,扭扭捏捏,不自觉低下头,十有八九就是了.
不过不像牙尖嘴利的李媒婆说的,舅妈做了这种事后反而有了。
舅舅逢人就笑:“我要有儿子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不是个丫头?”
“你没看她的肚皮吗?尖尖的,肯定是个儿子。”
酸儿辣女,怀了之后,舅妈酸的就没断过。
舅妈估计没想到,她临盆的时候接生的居然是李媒婆。
舅妈难产那天瓢泼的大雨下得人心慌,李媒婆来的时候舅妈已流血不止。
“不行了,不行了,必须打电话。”李媒婆尖锐的声音像是催命符。
舅舅远在外地进货。
“保大人还是保孩子?”
电话那头是难堪的沉默。
李媒婆猴精一样的人,哪能不明白这意思?
雨过天晴,一死一生。
孩子活了下来,是个姑娘。
春天,新舅妈牵着小姑娘在田埂上轻柔地走。
小姑娘长得白净,眼睛到处转,白开水一样的眼神泉水一般地流淌。
我蹲下来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李招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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